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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岁时,杨槱第一次渡海并迷上了船;63岁时,杨槱当选为中国造船界第一位院士;如今杨槱93岁,上个月还赴京参加中国科学院院士大会,成了少数几个最高寿的与会院士。
更令同行称奇起敬的是,近日这位老人又出了本新书:《人、船与海洋的故事》,这是他2005年出版《帆船史》以来的第6部船史科普著作。合作者陈伯真教授说,这部30万字作品的第一稿,是杨槱一字一字输入电脑写出来的。
年至耄耋,他虽不再造船,却还在造梦。
新的梦想,又在对岸
“槱”字生僻,音同“友”。少年时杨槱小眼睛、小个子,口齿笨拙,被同学唤作“洋油”。1926年,他随母亲搭乘一艘兼载旅客的货船,从广州去上海,并准备转船溯长江而上,与随军北伐的父亲在武昌团聚。这个男孩第一次出海,在甲板上张望两岸,一会儿听人讲“那是孙中山的黄埔军校”,一会儿又听人讲“那是林则徐销烟的虎门”。但当时,航行在中国江海水域的船舶,三分之二仍是外轮,还有英美日的利炮坚船横行。自此之后,富国强兵的梦想在他心中萌动。
船出伶仃洋,大海一望无际。忽然,身边有一年轻女子问:“这船是铁造的,怎能在水中不沉呢?”一位老妇训斥道:“不要瞎说这不吉利的话!”另一个青年过来解释:“铁脸盆不是也能漂浮在水上吗,只要脸盆边缘高出水面,就不会沉。”杨槱说,这是他听到的关于船只浮沉道理的第一课。
大国无船,则无海。正是这条水路,让杨槱与船结缘。时至二战爆发的次年,杨槱从英国格拉斯哥大学毕业,他已在这个造船重镇学满5年。在战时,只要杨槱愿意,不办手续即可留英。但他觉得“既然打仗,何必帮英国人打呢,我要回去帮国家打仗”。坐英籍船走,有被德国潜艇攻击的危险,于是杨槱买了中立国船票,在战火中归来。
后来,这个“海归”走南闯北,进船厂、入高校,最早将现代工程经济的理论方法用于船舶项目的分析评估,并积极倡导计算机辅助船舶设计,成了我国船舶设计学科的开山人。归国整整70年,令老人欣慰的是:“儿童时代关于富国强兵的幻想和愿望,现在都一一实现了”。
而杨槱依然难忘:在英伦毕业典礼上,和他同时受顶戴礼、接过文凭的学生中,有一位头发花白、年逾花甲的老人,全场向他报以热烈掌声。这个学到老的“老生”至今激励着杨槱。一个新梦又出现在对岸:杨槱用已经抬不过肩的双手,在键盘上慢慢敲击着一个一个字母,将多年实践和理论积累,化为一部部船史,留给学界,更留给青少年。
当年救国靠实业、靠科技、靠教育。如今,杨槱坦言已远离科研一线,教育强国成了他最大心愿,因此他把船史的主要读者群定位在年轻一代。从造船到修史,他没有“挥霍”晚年之闲,不停划桨,再越重洋。
两点一线,勤于理史
几乎每天,杨槱都要完成两次 “横渡”。上午,他花三四小时,阅完七八份报刊,翻翻《一口气读完某国史》之类的杂书。吃过中饭后,杨槱从电脑桌上取一个移动硬盘,放进公文包内,跟老伴说:“我去学校了哦,下午四点多回来。”
他的“横渡”看似并不遥远,只是坐电梯下楼,穿过广元西路,入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再坐电梯上楼,走进办公室。但这点“上班”路程,对一个93岁、早已退休的人来说是不易的。杨槱的脚步很慢很小,几乎是半步半步地挪,同时还弓着点背,双臂前后划桨似的平衡和借力。
看得出,杨槱心急胆大,他往往等不及绿灯,就提前几步想穿过马路,而且步点不全落在横道线内。最近,他甚至被助动车撞倒在地,右胳膊受了伤,对此家人极为痛惜,可他照旧坚持两点一线、“横渡”上班。学校门卫见到他,总是说“杨先生,您慢点哦”,他点头笑笑“哦,哦”。当他移步到办公楼电梯中,已经有点气喘吁吁,像刚打完一场球赛。
他所在的办公层面幽深清静,几乎都是为退休教授准备的单间,杨槱是这里的“最常客”之一。办公室里除了排满书架的专业书、堆放整齐的学术刊物,还有好几艘古今中外、大小各异的帆船模型,以及挂在墙上的古船设计图。一本厚重的世界地图集,放在一张厚重的实木书桌上,“这台子比我还老,好像是日俄战争时遗留在大连的旧货,当年10块钱买的,跟着我到现在。”这所有一切,连同旁边小桌上的电脑、打印机、扫描仪,都是杨槱写船史的必备工具。他用到什么就学什么,不满足于用WORD程序输入、编辑,还打算学会在电脑上画图。
这间斗室仿佛他在夕阳中扬帆的大海。5年来,杨槱厚积薄发、笔耕不辍,《帆船史》、《轮船史》、《郑和下西洋史探》、《话说中国帆船》、《人、船与海洋的故事》等一系列船舶海洋科技史著作接连问世。因为写得深入浅出,少年儿童出版社还相中他书中的章节,精编出版了《大航海时代》一书。
杨槱的主要合作者、74岁的陈伯真教授说,本来退休后也没什么可干,幸亏杨先生让自己找到了事情干。杨槱笑着说:“我不浪费一分钟,勤劳一点可以衰老得慢一点,所以我还和老伴抢着洗碗。”
求实顶真,惜米散金
这位中国船舶史教研的带头人坦承,是一个错误让他如此严谨治史。1956年,杨槱编写《船舶概论》教材,在第一章“船舶发展史”中,他没有分清唐朝和南唐,还把一个年份搞差了一年。经读者指正,杨槱在《中国造船》学报上承认错误,自我批评。自此之后,他读遍了《二十四史》中与船舶发展史有重要关系的朝代史,还读《宋会要籍》、《太平御览》、《天工开物》、《龙江船厂志》等与船相关的历史文献。现在,他每每落笔写史,都要多翻几本书查证,《不列颠百科全书》11卷是他案头的常用书。
他一直反感浮夸,力求扎实。在大跃进年代,人们重视造船产量、规模,忽视船舶稳定性能,结果有的船一卸完货就歪在码头上。杨槱对客船、货船、油船、渔船、拖船等不同船型均进行了调研,又组织老船长座谈会听取实践经验,主持制订出我国首部《海船稳性规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早、最全面的稳性规范之一。
而今杨槱还是那么求实、那么顶真,他直言“历史不是神怪小说”,科普教育也必须像造船出海那样,对事实负责。对于旧史他并不尽信,如《明史》说郑和宝船“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但他结合毕生所学,作出理性判断:这种百余米长、数十米宽的木船只是一种夸张。对于今人“郑和宝船上万吨、几百米”的说法,他更觉离谱,说“连千吨也不可能”。
眼中带着针尖,而心中容着大海。母亲从小对他说 “如果你浪费粮食,将来会被一颗米饿死”;如今他年事已高,吃饭时却还是习惯把掉落桌上的米粒捡起,放进嘴巴吃掉。省吃俭用的杨槱,80岁时便凑了近10万元,捐给学校设立奖学金;近日他又将自己积蓄的大部分——50万元,追加投入奖学金。他希望这笔财富能像他的书一样,对学生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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