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三事

jackal · 发表于 2022-6-20 14:02

题记：昨天是父亲节，对于这个舶来的节日，总觉得庆祝的意味较浓，而国人一向是不擅长通过浓烈的方式表达对于父亲的情感。但一想起仍居住在乡下的父亲，心里总有千般滋味，于是作文以记之。

我的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多了，现时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只要不是狂风骤雨的日子，都爱拎着一根竹竿（虽然我给他买了好几支的碳素，但竹竿子仍是他的主打），在老家附近的小河边蹲上个半天，独自享受那份悠然自得，也不管母亲多少次“愤怒”地扔掉他钓回来的那些破鱼，甚至扬言要掰折了他的那些杆子。然而他总是不愠不恼，把那些或大或小的河鲫分给了周边的打工人，倘若送也送不出去，也只好放锅里随意煎炸一下，放在门口水泥场的边沿上，等候周边的野猫野狗分食了去。

从我有记忆时起，父亲就擅长捞鱼摸虾，还兼有一手抓黄鳝的本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总之让我和妹妹从小饱了不少河鲜的口福，并增添了生长的营养。因了年代和家庭的关系，父亲没能上高中，所以大概他初中毕业了之后，有大量的时间在广阔的田地间锤炼他的这些技艺。田间和河边占据了父亲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但他并未因此荒于学习，据他所称，他年轻时学习极努力，不止于此，还四处搜刮一切能找到的书来看，平时也勤于练习写字。看书的爱好相信是真的，因为家里以前有不少老旧的藏书，这个爱好似乎遗传于了我，可惜我那时喜的是武侠玄幻，对于家里的那些苏俄大部头没有半点兴趣。至于写字的爱好，我却没能继承半分，每每对着自己狗啃般的书写，不免惭愧。而老头因了这个特长，平时村里有个红白喜事，总被人邀请了去，端坐在门口，配合了他人的唱票，一一记录人情往来的账目，也因沾了这个好处，平时的烟酒，总有些不费钱的来头。所以老头很是自得，也不免挖苦我少时不肯努力练字。

大概是凭着“有些文化“的优势，改开之后，父亲在村里的集体企业当上了采购员，为了跑业务全国各地四处跑，每次他出差回来都是我和妹妹最高兴的日子，父亲总会带些各地的特产零食，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第二日在班上拿出那些零食与同学分享的时候，对于年少的我而言，那骄傲的感觉别提多美了。可是渐渐的，我竟然发现了些差距，班级里另有一同学他爸爸也在跑采购，没几年光景家里就添置了电视，这使我不由的嫉妒，而且愤懑，甚至埋怨起父亲来，做着同样的差事，为何他总是成了“落后的份子“，以致他教育我的话也一概听不进去，只想着找了做作业的借口，跑去同学家追看《圣斗士星矢》。很多年以后，父亲才跟我说起，那时候也有人送过他同样的一台黄山牌黑白电视机，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收下来。

后来父亲也渐渐也有了自己的一些关系和渠道，便尝试了自己做起天线的生意。于是家里也大有起色，很是过了些美好的日子。然而父亲终究没有太多做生意的天分，加上随着有线电视的普及，这玩意儿只好往偏远的内地去卖。等我上了高中，这买卖就已经很是惨淡，终于在北国的冰城被骗，失了很大一笔钱，竟一下子使家里陷入了困顿，到了年底，那盈门不绝的讨债者，在我心里烙下了沉重的阴影。母亲也因而时常垂泪，也常常与父亲争吵，这样的情形大抵总是她单向输出，父亲是既不回嘴，也不恼怒。过了年之后，父亲自己翻书琢磨了些日子，竟然开发了磨刀的营生，他说我们这里乡镇企业多，有很多厂里作业用剪刀和其他刀具，所以此事可为。说干就干，他居然去买了一系列的工具，自制了一个工作台，便开始游走于各个作坊工厂之间。然而母亲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况且一双儿女正在上学的紧要时候，料定父亲的“新事业“不能长久，对于当时青春期的我而言，更是怨恨他”才智不足“才使家里陷于此境。高中阶段学习紧张，加上少年的敏感和幼稚，使我常常不给他好的脸色，甚至他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也一概不接。直到高二时，因为踢足球摔折了腿骨，父母匆匆赶来，把我送入了医院。在手术室内，窥得门外父亲焦虑的神情，以及对医生百般恳求一定要给我做好手术，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屋内的我听了悄悄背过身去，眼泪一点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关于学习，从小到大，父亲都对我没甚要求，只敦促我多阅读，多锻炼，践行毛主席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口号，所以直至大学毕业，课本的知识未必学了多少，杂书却看了不知多少本，而且有东北的伙食滋养，顺带也练壮实了身子，每每就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个关于”较量“的约定。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不曾动过我一根手指，除了一次跟小伙伴去游泳，谁料长江边开闸放水，几个人被冲走差点小命不保，最后让民兵救了上来，给家长拎回去后，父亲把我绑在长条凳上用桑条狠狠地抽了一顿，以至于母亲都惊叫着让他住手，不知平时读书写字的手如何对儿子下得去这般狠手。被痛扁的我除了龇牙乱叫，也”不屈“得叫嚷此仇不报非君子。后来母亲来给我解了绑，父亲才去拿了跌打的药酒给我涂抹，我是怒目圆睁，坚决不从，于是父亲没好气地笑着说：好啊，有志气，那等你大学以后，再来跟我”算账“吧。那日的我暗暗发誓，将来上了大学，一定要练成拳脚，然后亲自还了他”这顿“。少年时的我如何知晓这是父亲的激将法，十年之后等到我大学毕了业回到家，才发现原来父亲的身形是如此的瘦削，清癯的脸上也早已爬满了皱纹，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是他这个膀大腰圆儿子的对手了。

父亲慢慢地老了，可他却不肯闲着，因为自学了些许电路的知识，便经常冒充“业余电工“，周围四邻家里有个什么灯泡不亮，开关不灵的，他便经常拿支电笔主动请缨前去。终于有一次闹出了岔子，我家前面的人家因搬去了城里，空下的房子租住了好些户的外来打工人员，乡下的出租屋往往私搭乱建，屋里电线如蛛网一般。一日，其中一户家中断电，当时，正是夏日，又到傍晚，没电的日子，如何煎熬。父亲在家见得，便马上跑去帮忙，随着天黑屋内昏暗，父亲的眼神不也太好使了，加上那电笔可能也质量存疑，于是父亲就被电到，当场被打晕在地，慌得母亲立即就给我电话，让我回了家。两地相距不远，等我到家，父亲已经在医院醒来，只是不免吃些苦头，手指都被打焦了皮。母亲在旁一直责怪：这外来的打工人，跟我家本就没什么交情，却偏要去充这个”冲头“。我见父亲无恙，便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不接我的话，只管跟母亲说：远亲不如近邻，四周的邻舍，能帮总是要帮的。我倒是赞赏父亲的态度，只是警告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再去冒充劳什子电工了。

受了母亲的奚落，和我的“警示“，父亲不免有些失落，他常常自得于自己的学习能力，谁知却有今日的马失前蹄。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父亲虽然仍旧常读书看新闻，却还是不免渐渐地跟不上时代，以至前些年还曾落入了”电信诈骗“的圈套。某一日他接到电话说他儿子被贼人刺伤心肺，现在某人民医院抢救，急需缴纳手术费十万，诈骗犯那一番精心编织的话术，加上接二连三的电话催促，早使母亲失了方寸，哭喊着叫父亲立刻打款。父亲也慌了主意，把手头现有的竟然真的打了过去，待亲戚凑足了剩余的钱数送来，还是族里的一个亲戚提醒，不如包个车子带上钱款去我工作的城市再做打算。父亲这才醒过神来，叫了车子来我的城市，哪知光人民医院就好几个，老俩口奔波了半日遍寻不着，才想起来跑到我的单位，见我好好得上着班呢，母亲喜极而泣，只有父亲咂着嘴不停皱眉，也不庆幸这剩余的钱款没成被人骗去，只在那嗟叹如何着了这骗子的道了。自有此事，父亲渐感自己确实”老朽矣“，后来也拒绝再用智能手机，说网络的世界真真假假，龙蛇混杂，他不懂，也不想去懂了，从此只醉心于钓鱼的世界。

父亲终究是老了，这世界变化得太快，中国进步得太过神速，以致像他这样的老人，面对外界的剧烈变化，时代的飞速发展，有时竟显得无所适从。可是在我的身上，我仍然可以感受到，父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却从未过时：对万物的仁善之心，乐观面对生活的态度，多读书，坚持学习，以诚信待人。若干年后，我已经成长为一名船检，父亲教给我的这些信念和态度在工作中还一直给予我养分，并使我受益无穷。

他一生从未因不公平的对待而气馁，因未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而遗憾，也从未因为生意失败而颓废，最终在时代的大潮中，他从一个平凡人，一番挣扎和努力之后又归于平淡甚至平庸。可是他总能乐观地面对这一切，并且相信：一切总会变得更好，即使他未能做到，他教育下的子女也一定可以。父亲的言传身教，也塑造了我的性格，使我不惧于在这纷繁芜杂的世界里继续奋进。尽管他放佛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但他依然可以乐观并且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我爱我的父亲，希望他身体健康，并可以一直这么悠闲地继续做个快乐的自了汉。顺祝天下的父亲们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