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船人-孔乙己
常州船厂的格局,和别处差不多的:都是背靠背两个船坞,一个造大船,一个造小船。刚毕业的人,每每来到船厂,当个现场管理员,年薪也有十几万,——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每月的工资要降一倍,——在平台上逛着玩,走累了慢慢滴点燃一颗卷烟;倘是个二道杠,那就能自己有一个对讲机,但这些员工,多是现场管理人员,大抵没有这样待遇。只有二道杠的,才带着对讲机,走到平台,打开对讲机,吹一会牛逼。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管理室里面上班,师傅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二道杠,就在资料室做点事罢。资料室外面的包工头,虽然管理不少农民工,但是骂骂咧咧,唧唧歪歪的也不很少。我和他们时有争吵。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转悠在打印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师傅是一副凶脸孔,员工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普通员工而拿对讲机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颗粒末;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工作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分段总段,修补打磨,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部门,所有员工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来上班了!”他不回答,对我说,“来一份吊装顺序图,打一份spd。”便喝了一口茶。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划水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躲在分段里,打三人地主!”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天下雨,能烧电焊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开刀断刀”,什么“焊前焊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部门车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二道杠,但终于没有入围,又不会送礼;于是愈混愈惨,弄到二道杠也当不了。幸而做得一手好日报,便时常到现场逛逛,指导一下新来的大学生。不过他有一样样坏脾气,便是喜欢骂人,如是几次,叫他打指导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常在小车间里面混。但他在我们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骂人;虽然即使有人嘲笑他,他也从不作恼。
孔乙己点了一根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当过二道杠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混的现在这个样子?”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领导送礼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师傅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师傅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学过造船?”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造船,……我便考你一考。现场作业的四种工种,是怎样的?”我想,你个大烟鬼,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时间应该记着。将来当二道杠的时候,讲课要用。”我暗想我和二道杠的等级还十万八千里呢,而且那些二道杠也很少讲课,只管赚钱;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切割,打磨,电焊,装配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工桌,点头说,“对呀对呀!……电焊有两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拿起图纸,想拿给我讲解,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照样上班。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张罗会议,查对报名表,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差两份材料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员工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去拘留所了。”师傅说,“哦!”“他总仍旧是不改,居然跑到镇上嫖娼,嫖娼,去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正完事,警察破门而入,后来是调查,关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谁晓得?许是升二道杠了。”众人哈哈大笑,师傅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登他的报名表。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待在资料室,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员工,我正在打印一份资料。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打一份spd。”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可是却一下认不得,仔细一看,那孔乙己便在我身后站着。他脸上带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着一件破工装,带着安全帽,鞋子还是以前那个;见了我,又说道,“打一份spd,56船的。”师傅也走出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查两份材料呢!”孔乙己仰面答道,“这……下回一起交罢。这一回是集装箱,56船的。”师傅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进拘留所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进拘留所,怎么会这样子?”孔乙己低声说道,“失误,失,失……”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师傅,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师傅都笑了。我打好材料,装进袋子,交给他。他从衣袋里抽出手,接了过去。见他眼圈黑青,好象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看来他真是进拘留所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师傅查了账本说,“孔乙己还查两份资料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差两份资料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不在船厂了。
作者:袁露
2017年10月3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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