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们

前数日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喝了点小酒以后，就开始胡扯瞎侃。都是搞船海这行的，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了各自公司的情况。我说，我们公司有个老头，那叫一个牛啊，那个领域的问题，你听说过的，他都亲眼见过亲手处理过；旁边一位接过话茬说，我们公司也有一个，船机电全能，搞个概念设计跟玩似的，一个星期就能拿出基本的规格书和计算书；接下去一位老兄撇撇嘴，一边剔牙一边慢悠悠地说，俺们那旮瘩也有个这样的神仙级人物，遇到公司有培训，他有时候去逛逛，讲课的一看到他，汗珠子就从脑门上冒，因为讲到一丁点错误，老家伙马上就给指出来。然后大家大发感慨，高，实在是高！胡吹一番，酒足饭饱，散场回家。

回家洗洗躺床上，琢磨琢磨晚饭聊的话题，发现了三件事：

1.我们三个都在外企；
2.我们公司都有大拿级老头；
3.我们公司的大拿老头都是老外；

有这么多共同点，那说明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一定有其必然性。扩大范围，观察同行业别的外企和其他工程行业的外企，发现这几乎是一个共同现象。工程类的外企，做得比较成功的，几乎都有这样的老头压阵。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在各自的领域摸爬滚打很多年，技术几乎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对自己的专业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和理解，而且醉心于技术进步，充满热情。这样的老头，在各自的公司，上自老总，下至新兵蛋子，都对其倍加尊重，他们是各自公司的技术总顾问，代表了公司的技术水准，拿的票子也是公司顶级。后辈们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故事，以能和他们共事为荣。

然后两个问题冒出来了：

1.国企有这样的老头吗？
2.民企有这样的老头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是：半有。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国企，时间不算长，3年而已，但这一段经历对我的影响极大。在这3年中，我认识了几个在这个行业里做了几十年的老先生，技术精湛，业务娴熟，工作态度严肃认真，对后辈谆谆教导，很受年轻人的尊重，这方面与外企的老头们相比，不遑多让。但是，和那些外企的老头们比起来，他们受到的尊重，和他们的能力和付出严重不成正比。所以我的答案是“半有”。

对于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没有。国内造船业的民企，大规模出现不过是最近五六年的时间，这点时间连技术体系磨合成熟都不够，何况民企内部的关系复杂，跑马圈地都还没完成，哪有空考虑技术提高的事情，一门心思光想着怎么多搞点单子来早点把船交出去，技术还是先滚一边去再说。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3.为什么中国的企业没有这样的老头？

答案是机制。

抛开外企国企民企的外壳，单从工程的角度看，中外的工程师面临的任务是完全一样的，要用工程的手段去解决工程问题。事实上，就智力和能力而言，中国人并不比外国人差，不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能证明这一点。都说海工的技术门槛高，到休斯敦去看看，各个公司里技术挑大梁的中国人一抓一大把。

但是罩上公司的壳子，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在欧美的公司，处理任何工程问题，都强调过程和方法。即便是搭个梯子，也要按部就班地根据已有的程序执行，甲乙丙丁一二三四五，该写的报告要写，该做的计算要做。你可以说他们矫枉过正，但就是在这种严格明确的体系中，工程师的技术素养被一点点提高。另外，在这些公司里，技术是真真正正受到重视和尊重的，对项目技术问题有决定权的是工程师，人事行政甚至财务这些部门都是打杂的。这种体系保证了技术提高的顺畅，如果有人醉心于技术，他可以专心地扎根钻研而无后顾之忧，因为随着他的技术的提高，他的地位和个人待遇也会随之增长，这是由机制保证的。对于个人和公司来说，这是一种双赢的机制，个人技术的提升带来了尊重，公司的整体技术水准也因此提高，从而在市场竞争中具有了更大的竞争力。

反观国内的企业，区别一望可知，那就是行政体系。国企民企，都是以行政体系统领技术体系，技术是为行政服务的。项目的控制决定权在行政体系，为了行政体系的目的，技术体系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这实在是不尊重规律的行为，但工程师对此无可奈何。而一旦有什么好处，分得最大块蛋糕的一定是行政体系，技术体系只能吃点剩饭。这种机制带来的恶果，一方面是项目的过程、进度和质量无法得到保证，到处修修补补，工程师成了替罪羊补锅匠，更恶劣的是，严重损伤了工程师钻研技术的积极性。当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看到他所尊敬的前辈因为非技术的压力而做出违心的修改时，可以想见他所受到的刺激，他心里一定会觉得，做技术无前途。于是，技术做到一定程度时，有能力的工程师都谋求转去做管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搞技术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当官的，剩下那些资质差一些的，即使有心努力做，毕竟提升空间有限，更何况还有行政体系的打压。久而久之，整体的技术水准就在那个层次打转，活脱脱草绳穿豆腐。这情形和中国足球并无二样，口号越喊越响亮，差距越来越大。国企好歹还有些拜金时期以前靠精神力量培养出来的一些老工程师支撑，但他们也已经年事渐高，后面又青黄不接，只能勉力支撑。至于民企，力气都花在外斗（捞钱）和内斗（分钱）上了，至于技术，谁管！

什么时候，在中国的企业里，出现技术顶尖待遇顶尖地位顶尖的老头，我们就可以拍着胸脯说：中国造船离超越日本灭棒子的时候不远了。

再往大点说：到那时中国就强大了。